辨冤韓信
《資治通鑒·漢紀》曰:“漢之所以得天下者,大抵皆信之功也�!蔽鳚h開國功臣淮陰侯韓信(約公元前231年—公元前196年),是秦漢之際一流的軍事家、“漢初三杰”之一。他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和悲劇色彩。歷代文人學士或頌其軍事之才,或慕其仁義之德,或憂其不世之功,或哀其身后之名。北宋文學家張耒(1054年—1114年)則將自己對故鄉(xiāng)淮陰的一片深情,貫穿于吟詠韓信的詩文之中,憐惜他的凄慘遭遇,并為他的千古奇冤極力辯白。
●千金一飯恩猶報
北宋熙寧末年至元豐初年,張耒因丁父憂,居于楚州山陽。他游覽淮陰的韓信祠廟,寫下了兩首七絕《韓信祠》與《題淮陰侯廟》,詩前皆有長序。在詩序中,張耒對《史記》中關于韓信謀反的記載明確提出質疑:“史稱信之族誅,予嘗疑之�!�
一方面,張耒認為,漢高祖劉邦當時率領精兵于外,如果韓信在京城造反,必然會遭到其反擊而失敗:“夫使高帝將精兵于外,而信欲詐驅徒奴烏合之眾于京師,雖太公、穰苴,不能以成事。”何況還有蕭何這個能“鎮(zhèn)國家,撫百姓,給餉饋,不絕糧道”的定國大才在咸陽,韓信必然有所忌憚:“方是時,蕭相國居中,而信欲以烏合不教之兵欲從中起,以圖帝業(yè),使雖甚愚,必知其無成。”以韓信算無遺策的韜晦謀略,怎么可能在這樣極其不利的形勢下謀反?
另一方面,張耒認為,韓信是知恩圖報之人,必然不會背叛劉邦:“信不忘漂母一飯之恩,信遇高帝,恩亦厚矣,一旦背之,豈人情哉!”《史記》中也記載了當武涉與蒯通先后游說韓信與劉邦、項羽三分天下時,韓信因“漢王授我上將軍印,予我數萬眾,解衣衣我,推食食我,言聽計用,故吾得以至于此”,一則曰“我倍之不祥,雖死不易”,再則曰“吾豈可以向利倍義乎”,一再表示不愿見利忘義、背叛劉邦。
于情于理,韓信既無謀反之心,更無謀反之實,正如張耒在《韓信祠》一詩中所言:“千金一飯恩猶報,南面稱孤豈遽忘。”那么,韓信“謀反”的冤案從何而來呢?張耒指出:“此殆以高帝出征,以信失職,畏其亂于內,亦若彭越使人告之而傅致其詞如此耳�!彼^“信失職”,指劉邦免去韓信楚王一職,韓信“由此日夜怨望,居常鞅鞅”。因劉邦領兵出征在外,而“太子仁弱不知兵”,呂后對名將韓信、彭越、英布等人十分疑懼,為確保太子劉盈能夠順利繼承皇位,遂羅織罪名除掉這些心腹大患。韓信將兵“多多益善”,軍事才能“略不世出”,于是成了刀下冤魂。
總之,張耒堅信韓信沒有謀反,認為一切罪名甚至所謂的謀反計劃,都是呂后一手安排,可謂聲聲鳴冤叫屈,字字鏗鏘有力。
●平生蕭相真知己
韓信的一生,確是“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”。正因為得到蕭何的舉薦,韓信方才登壇拜將,成就了不世之功。但是,在遭到呂后設計陷害的時候,這位知己卻果斷地出賣了韓信。宋代洪邁的《容齋續(xù)筆·蕭何紿韓信》曰:“韓信為人告反,呂后欲召,恐其不就,乃與蕭相國謀……紿信曰:‘雖病強入賀。’信入,即被誅�!睂τ诒话喙套u為“一代之宗臣”的蕭何做出這種出賣朋友的卑鄙行徑,張耒給予了辛辣嘲諷和強烈譴責。
張耒《題淮陰侯廟》一詩曰:“平生蕭相真知己,何事還同女子謀。”并以詩注的形式發(fā)出質問:“何不為信辨其枉也?”蕭何是發(fā)現和賞識韓信的伯樂,在呂后陷害韓信之時,本該為韓信謀劃如何洗脫嫌疑,但他不僅失誠于韓信,還推波助瀾地欺騙韓信,導致韓信入局身死,實在有違道義。當代學者徐晶在《宋代詠韓信詩研究》一文中作了精彩論述:“‘平生蕭相真知己,何事還同女子謀。’一‘真’,一‘還’,強烈對比,譴責蕭何助紂為虐,辜負韓信的至誠之交、拳拳信任�!�
宋代葛立方在其著作《韻語陽秋》中為蕭何辯解:“信死則劉氏安,不死則劉氏危,相國豈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誤社稷大計乎!”其實,韓信并無謀反之心,亦無謀反之實,且手中沒有兵權,他的生死,何關劉氏天下安危?蕭何之所以要做出小人之舉,以滿足呂后的一己私心,宋代張嵲在其著作《紫微集》中解釋得較為合理:“張文潛作淮陰侯詩,有‘平生蕭相真知己,何事還同女子謀’句,因為蕭相代答一首:‘當日追亡如不及,豈于今日故相圖。身如累卵君知否?方買民田欲自污!’”劉邦始定天下之時,“論功行封”,“以蕭何功最盛,封為酂侯,所食邑多”。但蕭何也因此遭到猜忌,不得不“多買田地,賤貰貸以自污”來換取帝王的安心。當韓信遭禍之際,蕭何獻計呂后應屬無奈之舉,因為他早就覺得自身難保。
張耒另有《韓信》一詩曰:“登壇一日冠群雄,鐘室倉皇念蒯通。能用能誅誰計策,嗟君終自愧蕭公�!睂㈨n信與蕭何二人作了一番比照,看似稱贊蕭何對韓信“能用能誅”,玩弄于股掌之中,實則是反話正說,不齒于蕭何為明哲保身而出賣朋友,在波譎云詭的政治動蕩中拋棄了應當堅守的價值操守和道德底線。
●云夢何須偽出游
張耒還將其筆鋒直指漢高祖劉邦,在《韓信議二首》一文的開篇寫道:“或問:‘韓信服高帝乎?’”張耒的答案是韓信非常服從劉邦。
但是,韓信從漢之心愈堅,劉邦疑韓之心愈深,當代學者張大可、徐日輝在《張良蕭何韓信評傳》一書中寫道:“對韓信的忠誠,漢王始終戒備于心,進而發(fā)展成忌疑�!表n信報之以忠誠服從,而劉邦還之以猜忌欺詐,失去了君臣之間應有的至誠之道,這實是韓信的悲劇之源。宋代王安石在《讀漢功臣表》一詩中感嘆:“漢家分土建忠良,鐵券丹書信誓長。本待山河如帶礪,何緣菹醢賜侯王。”縱然有免罪特權的鐵券丹書,有功傳后代的封爵誓言,也敵不過帝王滅族菹醢的狠辣無情。
因此,張耒在《題淮陰侯廟》一詩中寫道:“云夢何須偽出游,遭讒猶得故鄉(xiāng)侯�!睋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酚涊d:“漢六年,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,而高帝以陳平計,天子巡狩會諸侯,南方有云夢,發(fā)使告諸侯會陳:‘吾將游云夢。’實欲襲信,信弗知�!庇腥烁姘l(fā)韓信謀反,未經查實,劉邦便采取了陳平的陰謀詭計,打著到云夢澤巡狩的名義,暗中捉拿韓信。張耒評價劉邦此舉:“夫偽游云夢之計,是市井下俚之智,而萬乘之主親行之此。信所以怏怏北面而薄其君,以謂不足為其下也。信服高帝之智力,而不服其為人�!痹趶堮缈磥恚瑒畈扇∈芯沦抵�,偽游云夢,詐擒韓信,無怪韓信臨終前稱其是過河拆橋、兔死狗烹的小人,后悔當初為其臣子:“信方斬,曰:‘吾悔不用蒯通之計,乃為兒女子所詐,豈非天哉!’”
張耒作為一位淮陰籍文人,他研究歷史、詠嘆韓信,更多是站在韓信的立場,為之鳴不平。同時,張耒積極為韓信辨冤的行為,也像同鄉(xiāng)之間互訴衷腸、感同身受。張耒認為,當朝君主有失至明篤誠,聽信讒言佞語,以致自己及眾師友不得不飄零淪落。與韓信的含冤被誅相比,年少入仕時高歌“歸來解甲見天子,金印懸腰封萬戶”的張耒,飽受黨爭之禍與讒言之害,一生宦海浮沉、幾經貶謫,最終赍志以沒,同樣令后人發(fā)出深深慨嘆。
■特約撰稿 周凱